신광한 - 안빙몽유록(安憑夢遊錄)

안빙몽유록(安憑夢遊錄)

 

신광한(申光漢)

 

 

有書生 姓安名憑者 累擧進士不第 就南山別業 居閑 所居之後圃 多植名花異草 日哦詩其間 嘗於暮春末 天氣淸和 生乃吟翫花卉 怡怡往來者不已 居然氣倦 坐憑老槐樹 摩挲 口自語曰

“世傳槐安之說 甚誕 吁亦怪哉”

徙倚閒 忽思假睡 初覺有彩蝶 大如伏翼 翩翩於鼻端 生怪而逐之 蝶或近或遠 若導而行 行數里許 抵一洞口 桃李爛開 其下有蹊 彷徨欲回 向來所逐蝶 倏亦不見 蹊間遇靑衣童子 年可十三四 拍手前笑曰

“安公來矣”

仍趨而去 其行若飛 生嚑認其童 初不相識 心頗怪之 遂尋蹊而入 見一屋宇 繚以粉墻 朱甍碧瓦 輝映山谷 殆非人間制度 稍進外戶 彩闥齊開 俄有一女侍出 絳唇翠袖 婥約多姿 直至生前 含笑低垂 頗若舊相識者 先叙 遠來良苦 且傳

“寡君 聞公迂道 甚喜 將欲分庭設拜 且可少住”

生仍問

“寡君爲誰”

不敢問宗緖 女曰

“寡君 氏陶唐 堯之胤子丹朱苗裔也 其先多爲虞夏羣牧 因牧有功 遂有王號 綿歷世代 繼嗣不繁 羣臣共和 擇宗姓女有文德者 立之 雜用木火德 凡威儀制度 尙靑赤 至今 襲是禮焉”

又問

“子爲誰 何姓氏 第幾何”

女曰

“妾 姓絳 名樂 第二十 漢世絳候嬰之後 以先世封於絳 因以襲姓焉”

答述欲訖 復有一女侍出 艶質輕盈 若不自持 端捐向生 仍戱絳氏曰

“有何秘語 見人卽止”

絳氏笑曰

“適見貴賓 第達姓氏 復何訝乎”

生又問姓名如絳氏 女曰

“妾 名留 第十八 與客同姓 系出金谷”

生欲詰同姓金谷之說則女曰

“猥傳主命 未暇從容 願促入見寡君”

生整冠張拱 隨二女侍而入 歷數十重門 正殿嵬峩 以黃金書牓曰 朝元殿 綴露珠爲簾 排金粟飾榻 白玉矗墀 靑璃鋪庭 淨不可踏 左有靑樓 右有紅樓 左則扁曰迎春 右則花萼 雕欄畫棟 華彩奪目 生屛氣鞠躬 凝立廊廡間 忽聞仙樂飄 若自空下 侍女數百人 擁一雕輿 見女王按輿而出 年可十七八 御紅錦袞龍袍 戴金精舞鳳冠 豐肌紅頰 雲步虛徐 由阼階下 異香芬馥 生遽趨進 欲施拜于庭 王令向者二女侍止之曰

“久捐淸芬 景慕良勤 又無統攝 下堂相見 幸勿爾也”

生答以不敢 遂再拜 王亦答拜 相與捐讓登殿 坐旣定 王顧女侍曰

“可召李夫人來 令與班姬偕”

有頃 李夫人至 靚粧淡飾 步履輕軟 邈若玉姸珠瑩 復報班姬至 丰容微酡 翠眉蹙山 織穠麗質 遠勝紅錦 生不覺下拜 二人者亦答拜 就南席欲坐 李夫人揖班姬 班姬讓李夫人 久未定 王戱二人者曰

“昔李夫人以寵 班姬以踈 今日之坐 勿以爵以色可乎”

班姬整衿笑對曰

“第以終風且暴之故爾 昔之班未知孰與李 且妾聞朝廷莫如爵”

遂就上座 諧笑 未卒 忽聞門外諠呼 閽人急報客至 王徐曰

“久與徂徠先生 首陽處士 東籬隱逸約會 此輩適來矣 不穀 嘗待之以賓 未宜坐竢”

遂下殿立 三人者 旣通名 各以次入 王斂容而竢 其一人 蒼髥長身 氣槩落落 一人梗直峭峻 節操蕭洒 一人黃冠野服 馨德粹面 三人至則長揖不拜曰

“等野性踈懶 未諳禮法”

王愈禮下之 遂登殿分壁對坐 生末乃趨拜 三人相顧動色曰

“安秀才何得到此 邂逅識面 豈非幸歟”

生尤怪之 不覺其由 三人者 揖生使左 生固讓不就 王曰

“禮當如是 未宜多讓”

生不得已就坐 次徂徠 次首陽 次東籬 各叙暄涼 竟 李夫人進白于王曰

“玉妃在近 好會難得 盍相邀諸”

王曰

“諾”

卽令靑衣邀之 可一炊頃 妃至 路由山後 淡粧素服 乘白馬 又有一女伴隨至 侍衛若王妃公主之屬 王望見 謂坐客曰

“詩云 有客有客 亦白其馬 此亦吾家之賓也 第未知後至者誰”

妃旣入謁 因曰

“芙蓉城主周氏相過 携與俱來 得非唐突盛宴乎”

王曰

“甚起予也 可促入”

周氏隨謁者上謁 光彩動人 顧眄燁然 二人後至 難於坐次 徂徠曰

“玉妃可次首陽之下”

妃改容曰

“禮男女不同席 況交臂而坐乎”

王曰

“然 玉妃於屬兄 而亦陋邦之賓也 雖權坐吾下 可也 周氏擅城池爲主 可次玉妃”

二人謙讓不獲 則遂引席差後而坐 尋進饌羞 薰香珍異 目所未覩 有樂妓數十輩 戴花冠 執樂器 各着一色衣裳 靑黃亦白 五彩眩怳 遂分隊列坐堂下 亦皆國色 王出席於九華觴 酌酴醾酒 向生先稱 生逡巡退跪左右辭 王曰

“旣坐上座 安得復辭先觴”

於是 衆樂咸擧 有妓對舞 一則衣金縷衣 長腰裊裊 一則衣羽衣 輕體翩翩 金縷妓唱折楊柳 其詞曰

墻頭柳結長思 折贈離人餘幾枝

年年離別年年折 寄語春風且莫吹

羽衣妓唱蝶戀花 其詞曰

草綠南園春又謝 夢裏風光 爾豈非吾化

一會華筵天所借 更尋何處紛紛過

看盡世間忙裏惱 綠碎紅殘 不禁年芳老

今日那知明日好 有身莫惜樽前倒

王曰

“俗樂只亂入耳 欲閱吾家舊譜 未知僉意何如”

僉曰

“願聞願聞”

王顧眄侍兒 卽有黃裳細腰妓 持五絃琴 離列特坐 整撥理絃 遂彈南薰之曲 曲調高妙 滿座皆爲動容 王曰

“不穀則丹朱之後 吾文祖曾製此曲 重華仍歌而彈之 世但知此曲爲重華之作 而不知實自吾文祖也 以故吾家世傳之 至今不失”

衆皆嘆服曰

“昔吳季札見舞蕭韶者曰 ‘德至矣盡矣 縱有他樂 請勿復觀’ 僉意亦云”

王傳令勿復更奏他樂 仍語客曰

“佳期易阻 好事難又 古人所悲 今日酒未半而樂止 無以娛賓 請客賦一篇詩 以補其缺 何如”

僉曰

“唯唯”

王顧玉妃曰

“朕行爵未卒 兄座次朕 可代主人 敢相屬”

玉妃嬌羞辭謝 左右强請 乃吟一絶 其辭云

慇懃千里江南信 應到孤山處士家

一入玉欄春寂寂 自憐踈影爲誰斜

吟訖 玉恨珠愁 鳴咽呑聲曰

“妾家本江南 後移孤山 與處士林逋爲隣 多作雪月之會 自忝入玉欄 每億西湖 縱欲巧笑之瑳 佩玉之儺 得乎 感古傷今 情見于辭”

王聞此語 忽忽不樂 左右請其故 王噫而嘆曰

“絲蘿施蔓 必得其託 女子有行 豈無所從 自惟寡質 嘉與東皇 徽成文定之祥 肅雍桃夭之日 蟲飛月出 夙著齊妃之義 葛覃喬木 期瑧南國之化 不虞東皇自恃靑年 霆車風駕 月巡花遊 兄弟歌皇祖之訓 僕馭作祈招之詩 上帝怒棄其天工 偏譴禍 謫于震維 然亦愛其風調 不忍終於索居 一歲九旬 相會十日 過玆而往 音耗不嗣 是猶南北海邈處 風馬牛不及 天津之別 亦足自喩 玉妃之言 所以相感”

左右亦皆噓噫 王令兩侍兒 展雲錦牋一幅 書近體七言律 以示左右 且屬生求和 其辭云

珍重東皇解誤人 別離如昨怨芳辰

粧樓暮雨臙脂落 步帳餘香錦繡新

天上佳期唯七夕 樽前良會未經旬

夜看牛女寬愁思 奏罷南風只阜民

生跪讀再三 注筆奉酬 其詞云

偶隨蝴蝶成幽討 驚見山蹊分外春

靑鳥忽傳金母信 白頭今拜紫皇宸

嬪嬙滿座花齊綻 風月留人酒幾巡

自幸宿緣聯玉籍 歸來還訪錦城人

左右齊聲稱道 大是奇才 生又屬周氏 周氏低頭良久曰

“異乎三子者之撰”

遂歌滄浪曲 歌曰

滄浪之水淸兮 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 可以濯吾足

王笑曰

“本欲各言其志 徒能誦古辭 此非欲沂之點 安足與之 可促行罰”

卽浮以太白 周氏起立坫前 受罰爵拜飮 便覺酒暈上臉 乃朗然高咏曰

叨主芙蓉歲幾周 等閑花裏棹蓮舟

光風霽月無人愛 說到濂溪更作愁

周氏未有所屬 徂徠先生左執盃右擊盤 泠然細吟 淸楚可聽 其詞云

徂徠山下老髥公 不爲風霜改舊容

最恨周王東狩後 謾留虛譽汚秦封

最後 各以次有作 首陽之辭曰

少小生頭角 錦棚初裏身

先君多讓德 後裔未成人

尙保千年節 休誇九十春

無心聞鳳鳥 薇蕨與爲隣

東籬之詞云

樂道厭紛華 東籬還是家

夕英秋後少 白露夜深多

栗里悲陶令 龍山恨孟嘉

年年風雨日 無復滿頭花

兩篇句句皆驚 王曰

“首陽之枯槁 東籬之踈放 所謂骨消未變者也 昔魯孔子曰 ‘周監於二代 郁郁乎文哉 吾從周’ 唐韓愈亦曰 ‘惜乎 吾不及其時 進退揖讓乎其間’ 鳴呼盛哉 假使兩君生際斯時 亦能終於枯槁踈放而已耶”

意若有諷 處士變色厲聲曰

“堯舜在上 下有巢許 周德雖盛 遠愧唐虞 吾兩人雖衰 不欲居由父之後”

王賦叔田之首章曰

“豈無蛾眉眼前取容 所愛於數君者 以有歲寒之姿 吾思夫王道蕩蕩 草木咸若 一物之微 有不服吾化者 吾自視缺然 不可相助爲理使萬物皆春耶”

首陽賦淇澳首章 東籬賦簡兮卒章曰

“各有所守 不可相奪”

王曰

“兩君嫌我衰謝耶”

於是 巡酒且畢 生欲起辭 王曰

“班姬 李夫人 亦在座 尙未達意 可少延坐 母使二人落莫 何如”

生敬諾 王謂二人曰

“安秀才且將去 無以盡慇懃 班與李 盍起舞歌其所爲詩章 以助餘歡”

二人 聞命前拜曰

“妾等 素未學舞儀 然今日之會樂極 不知手舞足蹈 當一效拙”

遂爲耦而起 進前退後 作月宮素娥之舞 李夫人先唱 其辭曰

先帝春遊出建章 當時恩寵冠嬪嬙

芳心未歇鉛華盡 一曲秋風恨不忘

班姬繼唱 其辭云

榮華昔日辭同輦 風雨終朝鎖柏梁

千載知心唯李白 解憐飛燕倚新粧

王令侍兒 於碼류盤盛春彩段以償曰

“可當錦纏頭”

二人拜思就坐 徂徠先生不悅 目首陽曰

“旣醉而出 並其受福”

遂不告踰垣俓去 李夫人戱謂首陽與東籬曰

“昔有處士聞歌而驚 踰垣而逃 座有戱之者曰 ‘山鳥不知紅粉樂 一聲檀板便驚飛’ 正爲此也”

二人不答 相繼而出 生亦告辭 左右慰送繾綣 王乃命春官行贐儀 彩段 文繡 金銀 翫好 羅列于庭 生拜謝出門 有一美人立于門外 揖生曰

“今日之遊 樂乎”

生曰

“子何人獨立於斯乎”

美人泫然曰

“諺傳 妾之先 於開元末 得罪于楊妃 事不載籍 語甚無稽 而至今千有餘年 累延後裔 亦未升堂 泛愛之前 宜有玆事”

語未訖 迅雷一聲 劃若地裂 籧然醒悟 乃一夢也 頗覺酒暈在身 芳馨襲衣 恍然起坐 則微雨酒槐 餘雷殷殷 生以爲向之所夢 亦是南柯 繞樹而思 省然記得 仍詣花圃 牧丹一叢 爲風雨所擺 委紅墮地 其後 桃李並立 枝間靑鳥噪嘈 竹與梅各專一塢 而梅則新移 護以欄 庭中有蓮池 靑錢始浮 籬下有菊抽茁 赤芍藥盛開 亞于階上 安榴數株 植於彩盆 墻內垂楊拂地 墻外老松偃盖矣 其餘雜花 絳綠紅紫 蜂彈蝶舞 若見樂妓 生乃知此物作怪 又思門外美人 則生嘗得俗所謂黜堂花者 戱謂護花童曰 此花得罪楊妃 故名黜堂 植諸外階可也 僮果植之階下矣 生自此下惟讀書 不復窺園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