산중독언(山中獨言)
신흠(申欽)
1.
癸丑四月二十五日獄起 五月初七日 以宣祖大王遺敎中人 諫院啓請削去仕版 十五日 與韓淸平應寅,朴錦溪東亮,徐知樞渻,韓觀察浚謙 同被逮 觀察公在任所故追繫 淸平以下三人 十七日蒙恩 淸平,知樞及余放歸田里 錦溪全釋 余卽日出宿門外舍弟家 翌日出西江 俄移楊浦黃檜原家 朝廷方欲加罪 不得遠出 淹數月 至中秋始來金浦 初到無室廬 僑寓季父農幕二間 余家累多 不得容 姪翊亮鳩材立四間宇處之 明年甲寅二月 東陽孱功 造瓦舍十間 五月十七日移寓 蓋不羨京師甲第矣
2.
余家墓山之主峯旁落者凡五支 左之第二支卽先塋 第三支之阜下 卽余新卜之地 舊有賤人池孫者家焉 故老相傳風水甚佳 余雖稔聞其說 而難於求買 萬曆戊申 池之子適來要賣 余使東陽與直結倦 今者猝被恩譴 歸無所處 捲家來此 遂爲終老之地 詎非前定耶 越四年丙辰春 東陽翁主來覲 留數十日而返 窮僻如此 而王女下降 亦世所罕聞 風水之說或不誣矣
3.
家之南有小洞 荊榛極目 余來始鋤治之 砌之沼之 丙辰春 刱小茨於溪上 雖陋足以舒嘯偃息 自此無復事於世間矣
4.
余本少宦情 只緣早喪父母 門戶凋零 不得不拔策決科 以紹先業 而意謂位至州府 可以知止 不幸遭國屯難 奔走內外 逡巡之際 濫叨六卿 年且未暮 未敢遽告休致 變起不料 殃及池魚 災雖无妄 禍倍自作 幸賴寬典 罪止歸田 朝昏粥飯 一觴一詠 杖屨林皐 皆聖恩也 仁弘之搆捏 國亮之狺噬 俱不得以中傷之 始知禍福不可以人爲脅致也
5.
少年讀盡百家九流 中歲歷盡鑾坡鳳掖 晩來放作田園老傖 何妨含哺鼓腹送日 此余口占八言 實余事跡也
6.
新構小茨 在山中深谷 當夏綠陰四垂 遠浦極目 獨坐終日 唯聞流鶯送聲 口占一絶 綠陰如畫罨庭除 檻外江光漾碧虛 何幸聖恩天海大 謫來猶得返田廬 又占一律 瀟洒茅茨愜淨便 葛巾烏几坐蕭然 銜來燕子晴泥凹 浴罷鳧雛碧浪圓 一壑已專成晩計 餘生惟喜保長年 海山兜率俱虛語 卽此幽居是地仙
7.
余少頗能記誦 方十五六歲時 大肆力於文 且有志於爲己之學 於書無所不覽 而海邦褊陋 無師承之地 曁年二十四時 遭大病 伏枕者一年 而筋骸精力 不得爲完人 遂因此墮放素業 未幾値倭警 擧國糜沸 十年始定 而余承朝命 驅馳中外 遽易六七星霜矣 欲尋遂初 而乘軒之鶴 又無以自由 終罹罟網 奄及頹齡 不知此後行藏 稅於何地也
8.
余性寡可寡合 自筮仕 未嘗作夏畦態色 亦未嘗一跡柄人門巷 故通籍雖早 初甚偃蹇 中年荷穆陵知遇 忝竊分外之榮 而不欲周旋於季孟之間 半在請急中 及穆陵昇遐 朝貴一新 而大禍遽作 寡合之害 遂至於此 然若使之桔橰浮沈 作五侯鯖 亦不爲也已
9.
萬曆甲午秋 赴京師 月汀尹公爲上价 簡易崔公爲副 兩公皆以文章名當世 余亦年二十九歲 時方致力於觚墨 蒙兩公許與 沿途往返蓋七千里 聯鑣竝舍 遇景輒詠 詠必酬和 曁歸盈卷矣 不知出於遼燕沙磧之外 旅寓困頓之爲病也 後十六年 余以上价再朝京師 則同行皆非文人 寂寂如喑啞 坐驢車喫飯飮水而已 殊無風致 覺道途愈遠 信乎世間會心事 可一而不可再也
10.
余經世變旣多 漸不欲觀前史 蓋前史所載 治日少而亂日多 見之只疚懷 余嘗有詩曰 書到會心惟有易 時論上世不言湯 此余所存也
11.
己卯之禍 罹擯斥者至癸巳稍解 丁酉益解 仁廟卽祚而大解 會仁廟崩而未盡伸雪 至穆陵初載 始廣霈伸枉之典 衮,貞削職於地中 而靜庵以下諸賢次第褒贈 蓋近六十年矣 所誅褒皆泉壤 噫 其悲矣 然亦可以少慰志士之懷矣
12.
乙巳之禍 至明廟末年始解 穆陵卽位之十一年丁丑 削僞勳 亦可以慰仁廟在天之靈矣 乙巳遺人 有若白公仁傑,盧公守愼,李公湛,閔公起文,金公鸞祥,柳公希春若干人 皆位於朝 或公或卿或館閣方伯 蔚爲世用 穆陵初年之治 爲我朝之冠
13.
沈貞爲金安老所殺 子思順亦死於刑 子思遜爲胡人所殺 皆夭道也
14.
明廟丁未年間 鄭彥愨爲京畿監司 道過良才驛 驛壁有匿名書 彥愨拆壁上變 遂成大獄 一時名賢 誅僇相繼 已而彥愨除副提學 一日將赴朝墮馬 一足掛馬鐙間 其馬拖彥愨走街上 蹂踐馳突 骨肉面貌打成泥漿而斃 人皆快其報應之速 而但其子孫昌盛 今方焰赫何哉 癸亥反正後 其子孫顯官者或誅 或沒入爲官奴
15.
乙巳之亂 知幾而作者 金河西一人 卓乎不可及已 當事而挺然不撓者 權二相橃,白參贊仁傑其人也 金河西麟厚生有異質 號爲神童 釋褐登朝有大節 乙巳之禍將作 求補外 除玉果縣監 遂不仕 終身於田野間 公歿數年 公之隣人名世億者病死 一日絶而復甦 因語其子曰 氣絶之時 有若爲人所押詣一大衙門 館宇深邃 吏卒騈顚 世億趨蹌前進 堂上坐一宰相 見世億詢其來由 呼而言曰 今年非爾限也 爾誤來爾 我卽爾之隣人金某也 書一紙以授曰 世億其名字大年 排雲遙叫紫微仙 七旬七後重相見 歸去人間莫浪傳 世億者不解文字而能傳之 世億果七十七而死云
16.
金時習悅卿 乃我朝之伯夷也 南秋江孝溫聞其風而興起者歟 時習題渭川持竿圖曰 風雨蕭蕭拂釣磯 渭川漁父已忘機 如何老作鷹揚將 長使夷齊餓採薇 秋江贈僧詩曰 人世沈沈地獄深 跏趺何事念觀音 求名宦海風波惡 把釣秋江瘴濕侵 欲理性情違世敎 謀營生產負初心 不如手執參同契 歸臥蕭蕭楓樹林 余未嘗不三嘆於斯 悅卿自號梅月堂 成廟朝長髮返俗 未幾還作頭陀 歿於禮山無量寺 至今遺像在寺中云
17.
秋江早歲棄科業 從悅卿遊 一日悅卿謂秋江曰 我則受英廟厚知 爲此辛苦生活宜也 公則異於我 何不爲世道計也耶 秋江曰 昭陵一事 天地大變 復昭陵之後赴擧不晩也 悅卿不復強之云
18.
穆陵卽位 首召退溪李滉 是時上方礪己向學 朝廷之間 淸議方興 無有螮蝀之干翳 士庶亦望風響慕 韋布之徒 無不上談性命 下持禮容 繼而栗谷李珥,牛溪成渾竝起一時 雖元氣乍漓 而風俗丕變 兩公或歿或擯 而世無有以學爲言者矣
19.
最難知者 人之情僞 經大禍福 手脚方露 癸丑變作 士夫所爲 千種萬種 隨人各異 居平談道義 自許以名節者 反選愞畏怯 不能出氣息 或目爲常流者 乃或抗志自立 噫 無名者未必無實 無實者終莫逃名 余於此 一鑑而一戒
20.
我朝以儒宗爲世師範者 金寒暄宏弼,鄭一蠹汝昌,趙靜庵光祖,李晦齋彥迪,李退溪滉 配食孔廡 噫 五人而已 而誅死者三人 竄死者一人 退溪僅能考終 而中歲遭其兄監司公瀣之禍 削擯於當時 徘徊外郡 偃蹇林野 雖晩際穆陵將大用 而公已老矣 世道之不淑 若之何救之 身後之追崇 亦何補焉
21
霍子孟惑於妻謀 遂釀家禍 禍固宜然 然其禍之作也 發於機者楊惲也 縱臾之者魏相也 惲之廢死 近於報應
22.
曹芳之遇司馬子元 猶山陽之遇孟德 不可謂無天也
23.
孫伯符,周公瑾 英雄中特秀者 伯符而不死則瞞其褫乎 公瑾而猶生則懿亦靡矣 孔明之師務出萬全 乃若果決勇敢 公瑾有之
24.
始巧而終拙者王莽也 始武而終劣者李存勖也 皆由於器小而位僭也
25.
韓非說難而死於說 自致之也
26.
嵇康養生而及禍 外之鑠也
27.
禍非由己者 卲子不謂之禍 謂之災 災與禍之間 遠矣 君子愼之
28.
呂雉之稔惡極矣 然周昌免於辜 視後之疑阻輒殺者遠矣
29.
太公將家之雄 非聖人儔也
30.
張魏公之起義討苗劉 事甚俊偉 與溫太眞討蘇峻相類
31.
太眞之譏錢鳳風致甚豪 至今見其爲人 卒爲平敦之階 偉矣哉
32.
陶元亮忠臣也 處亂亡而陶然無跡
33.
漢景之於漢文 宇量固天淵 而談者竝稱曰文景 余嘗怪其非倫 及觀景本紀 始得其爲人 足以竝稱也
34.
梁孝王建天子旌旗 可謂偪矣 中左腹之讒 可謂危矣 而卒能忍耐 安母后之心 而全天倫之親 堯舜之道孝悌而已 何以加之 竝稱宜矣
35.
三代以下 禮遇士大夫 無如趙宋 漢家之制與秦無異 唐則不及於宋 而視漢稍優 明之法 頗似漢而廷杖之律出於元 胡俗也 因仍不革 何歟
36.
佛法入中國 雖自東漢 而漢魏無出家者 至石勒奉佛圖澄 姚興奉鳩摩羅什 而始有剃髮爲僧者 及晉六朝唐宋而殆半天下矣 蓋異端隨胡運而俱昌也 然則僧字必是東晉以後所創也
37.
晉元與王始興 同年生丙申也
38.
陸贄十八登第 以翰林隨德宗奉天時 年僅三十 入相時三十九 相數年卽貶 在謫十年卒 年五十二 憲宗復其官
39.
小人之積惡者未或不敗 雖不及其身 必絶祀
40.
蘇長公元祐初入館閣 至紹聖甲戌 被竄南荒 在閣凡九年 章惇用而時事大變 祠安石於孔廡 毀程氏文字 刻元祐黨碑 至欲追廢宣仁而不得 則乃以孟后爲宣仁所援而廢之 此其大者 其他病國醜正 不可一二數也 如是者七年而惇敗 竟得長公所謫地不還 長公蒙恩北返 卒於常州家莊 考其得失 無大相懸 而身後芳臭自別 長公之聲輝光彩 愈久而愈彰 至南渡 其孫符等 位列宰輔 孝宗愛其文 手不暫釋 許令刊布天下 贈諡易名 位極人臣 至今孺童下皁 聞其風亦凜凜起敬 聞章七之迹 則唾之如糞土 七年之榮利 不足以救千古之衮鉞 後之小人 尙監于茲
41.
世稱汾陽王福祿 至于今不衰 而考其事迹 其自朔方拔爲將領也 年已六十矣 以六十之年 驅馳干戈中 蓋萬死一生矣 分封載烈 得中書二十四考 自他人論之 豈不崇顯偉燁 而用心則勞且悴矣 若宋之文潞公 可謂眞福祿矣 生于太平 早年釋褐 敭歷中外 年四十三而入相 凡入相者六 而在上公之列者五十二年 年九十二而卒 卒之時 章七用事 斥諸賢無所不至 而公獨以耆德只去位而已 視汾陽懸矣 偶閱宋史書之
42.
李公成樑 皇朝名將也 鐵嶺衛人 起於絶漠 乃能建功授鉞 三鎭幽薊 分茅五等 年八十餘 卒于位 四子皆領總兵 富貴崇顯 終始不替 家僮千指 姬妾百數 部曲褊禆 皆衣緋帶玉 奔走門下 論者方之郭汾陽 而實有優焉者 蓋以其享太平之樂也 余至燕則燕路皆有生祠 丹楹綠桷 照映道左 問之則皆其所歷任 而去後思之者也 若此公者 種何善業而得福如許也 人臣之享顯榮者 固各自致 然其使之亨之而不消鑠斬艾 以成就覆露之者 惟係於時君之厚德 因李公而深嘆聖天子之隆渥 及於下者如此也
43.
物貨之通塞衰旺 亦自有時 我東方多銀鑛 故麗末被中國需索 民不堪命 我朝初年 敷奏得免上貢 上貢旣免 則不可用之爲國貨 故列聖遵守 遂閉採銀之路 著之令甲 至於舌官赴京 如有私齎渡江者 則罪至於誅 迨二百年 至壬辰倭警 中國以銀頒賜我國 軍糧軍賞 亦皆用銀 以此銀貨大行 通貿上國之禁 廢而不擧 市井買賣之徒 不畜他貨 唯用銀爲高下 至于今日度支經費 上國奏請 詔使接待 尤爲浩穰 而銀價翔貴 閭閻間廢居子母者 仍以牟大利 朝廷上墨吏相賄 舍此無由 官爵除拜 刑獄宥免 俱以是爲紹介 甚至排金門入紫闥 與晉之孔方相甲乙 可見其世變之易流而難遏也
44.
我朝取人之路有三 曰文科曰武科曰蔭職 文科則試之以文 講之以經 武科則試之以弓馬 講之以兵書 蔭職則保擧取才 公薦里選 然後方許注擬 蓋二百年不易也 資級有九品 由郞至大夫陞資者 必計朔 滿朔乃遷 稱爲仕加 國有恩賞而頒及百官者稱爲別加 父兄官高 不親受恩加者 子弟代受之 稱爲代加 別加代加 非常典也 待滿而遷者 必閱數年 纔陞一階 故其在理平 居官者非有閥閱功勞 不得橫遷 故筮仕者雖十年猶未得通訓階 壬辰以後 國家被兵播越 急於討賊 寸功毫績 皆以爵賞縻之 由是文武兩途俱溷矣 至于今日 朝著益多 故希恩覬賞者 罔有紀極 大者上變策勳 小者乘時驟躋 緋貂金犀 滿於道路 戴玉腰銀者 幾乎斗量 黃口小兒爲參奉監役察訪者 問其資級則無非通訓者 不久出補外縣 則捕一穿窬 穿一溝渠 任一差員 擧擢上大夫之列 甚至科擧取士 皆用私情 或考官與擧子公然相通 或借述於人 不少顧忌 旣得之後 則臺省館閣 若固有之 超資越序 人莫敢言 問之則乃出於某之門下 而主張某事也 故設科之命甫下 而試士之題已播於外間 榜未揭而擧子之立落先定 自數年來 士之赴擧者 廢攻文而務犇競 恥與之伍者 皆棄擧業 屛居於外者亦多 武人則仕進全用銀貨 上自閫鉞 下至堡將 咸有定價 注擬除擢 皆用是道 取人之路 壞亂極矣 況席父兄之勢而補蔭者乎 稍有力則莫不爲公爲卿爲大夫 揚揚得意 其流落困厄者 是抱經守義之人 其亦氣運之使然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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